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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在消失的手稿

发布日期:2007-07-18  作者:文汇读书周报 黄发有 点击量:

近日,多家网站的论坛里出现了一篇名为《中国文坛最大丑闻:抄出来的“海岩手稿”》的帖子,文中提到一个曾经充当枪手的编剧“祥子”的爆料,证实海岩的确有一个外界猜测的写作班子,从构思搭框架,到初稿写作,到最后润色都有人分别进行。为确证所有作品为自己所作,2007年6月4日,海岩在北京向媒体展示了自己多年创作的作品《便衣警察》、《平淡生活》、《河流如血》、《五星饭店》和即将出版的《舞者》手稿。随后各地小报纷纷在娱乐新闻板块发表具有“通稿”意味的格式化文章,但也有一些言论认为这是为了促销新书的自我炒作。

手稿具有不可再生性,是独一无二的,正因为此,那些珍贵的手稿具有很高的收藏价值,惊人的利益回报也催生了一些几可乱真的赝品。眼下,除了一些中老年写作者如贾平凹、张承志、阎连科等仍然坚持用笔写作,大多数写作者都改用电脑写作,写作者不再留下自己的笔迹,思维的痕迹无影无踪。这就容易给人带来一种错觉,似乎所有写作者的手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。事实上,作者的贡献越大,作品的价值越高,其手稿的价值也越高。恕我直言,像署名“海岩”的作品不管以何种方式生产,其艺术价值都是极为有限的,字里行间透露出鲜明的“机械复制”的模式化特征,这种作品追求速效,但速朽也往往是其难以摆脱的宿命。当作品被悄然遗忘时,其手稿也就成了一堆废纸。只有那些具有无可替代的原创性价值的作品,其手稿才可能历久弥新,纵然纸张不断脆化,字迹越来越模糊,却变得越来越稀罕,往往成为一些著名图书馆的镇馆之宝,像现在由辽宁省图书馆收藏的半部《聊斋志异》手稿。

我喜欢翻看手稿,像《鲁迅手稿全集》、巴金的《〈随想录〉手稿本》、《钱钟书手稿集》等等。手稿和定稿之间的差异,应当是研究者最为关注的地方。透过作品的修改,可以探索作者的思想轨迹与心路历程。譬如巴金的《怀念萧珊》,其手稿中的不少文字在定稿中都被删除,比如其中有这样一段:“人死犹如灯灭。我不相信有鬼。但是,我又多么希望有一个鬼的世界,倘使真有鬼的世界,那么我同萧珊见面的日子就不太远了。”其间沉积了作家炽热的情感和无尽的悲痛。我在上初中时,通过《藤野先生》这篇课文学会了“抑扬顿挫”这个成语,看了作品的手稿才知道,这个词是后来加进去的。在阅读这些手稿时,从反反复复的修改痕迹中,能够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作者对于文字的一种尊重,那种呕心沥血的求索痕迹跃然纸上。当然,通过手稿还能看到作家内心的犹疑、顾忌和迷茫,甚至可以透过笔迹窥察到作家当时的一些个人信息,譬如钱钟书手稿的写作时间从30年代到90年代,跨越了半个多世纪,风华正茂时的笔迹意兴湍飞,一气呵成,而暮年的笔迹就似断若连,气息微弱,折射出一个活到老学到老的知识分子的执著和严谨。

不止一次参观过一些著名图书馆展出的作家手稿,发现现代作家“抗战”时期的手稿用纸都是马粪纸,纸张质量很差,估计一碰就碎。当然,摆在玻璃柜中公开展览的,大多是收藏价值有限的手稿。据舒乙在《老舍先生的砚台》中回忆,老舍先生从英国回国后习惯用钢笔写作,但抗战时期在重庆只能找到粗糙的手工纸,现藏中国现代文学馆的《四世同堂》前两卷手稿就是被迫用毛笔写成的。根据陈明的回忆,现藏国家图书馆的丁玲的《太阳照在桑干河上》的三册手稿,第一册是用白报纸订成,纸又簿又脆;后两册用的是日本人丢弃的记账簿,质地较好,是丁玲的孩子从废品堆里拣回来的。了解手稿背后的故事,是走进作家所处的时代及其内心世界的一条曲折小路,隐藏其中的种种信息犹如闪烁的星星,向我们显现朦胧的沿途风景。

在手稿自身的命运沉浮之中,不仅要承受灰尘与蛀虫的侵蚀,还要见证历史、人性的复杂和幽深。蒲松龄传给后人的《聊斋志异》手稿,在传到蒲英灏手中时,被其上司盛京将军依克唐阿借走半部,但未及归还,依克唐阿就客死于北京,自此半部手稿杳无音讯。剩下的半部手稿传到蒲文珊手中时,曾被伪满洲国奉天省长袁金铠强借,随后汉奸和日本人都曾垂涎于手稿,幸运的是蒲文珊拒绝了利诱和威胁,终得物归原主。1950年蒲文珊将手稿和《聊斋杂记》稿一齐捐献给了国家。在“文革”时期的鲁迅手稿遗失事件中,许广平忧愤交加心脏病发作猝然逝世,追查鲁迅手稿还引发了由江青一手导演的“杨、余、傅”事件。一些幸存的古代稿本,上面都盖有不同时期的藏书印,还有种种题跋,达官贵人和文人雅士纷纷留下“到此一游”的烙印,但是,该腐朽的还是灰飞烟灭,随着手稿流传下来的只能是文化的薪火和作者不死的创造激情。那些巧取豪夺者不仅没有不朽,还适得其反,被历史钉上了耻辱柱。

电脑成为写作工具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,但也为复制、剪贴式的写作打开了方便之门,写作成了备份,它打破了传统审美规范的诸多禁忌,追求标准化、无个性、程式化,它使陌生的创新变为庸俗的成规。在“手稿”消失的同时,“原作”也消失了。现在的作家写得越来越快,越来越多的作家将中篇扩充成长篇,将几篇短篇组装成长篇,不同作品中的细节和情节大同小异,甚至是改头换面的自我重复,那种“吟成五字句,用破一生心”的推敲成了明日黄花。更值得注意的是,网络媒体的迅速发展,使写作变得更加随意,“灌水”的网络语言使写作变成了大批量的垃圾制造,写作进入了一个无聊的废话时代,那种具有高度表现力与概括力的语言销声匿迹。

随着照相术、电影和电视的发明,影像文化在20世纪逐渐排挤文字文化,成为人类文化的主要存在形态。上世纪90年代以来,电脑的普及和互联网的横空出世,文字文化原有的地位变得更加岌岌可危。德国文学媒体学家费利德里希·基特勒甚至在《记录系统》一书中预言:“在未来,以书的形式为主要存在形态的文字文化将彻底消失,文字将仅仅成为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研究的对象,普通人将成为真正的‘文盲’,不再会阅读和书写。”看来,我们面临的不仅是手稿的消失,或许真有一天,图书也退出历史的舞台,未来的人群就像我们现在参观恐龙化石一样,只有到博物馆才能看到纸质的书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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