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老奶奶去世了。
我是从打给父亲的一通电话中得知这个消息的。
静默几秒,电话那头的父亲“喂”了几声,我尽量平稳自己的声音做出几个单音节的回应。他说,今年中秋他回家时,人已经半迷糊了,再回,便是去办白事。老人家九十往上了,也是高寿,无病无灾,平安得很。
眼中噙着泪,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。良久,我连声道,“好,好”。
挂断电话,内心怅然许久。我试图翻找手机中是否还存着从前的相片,可惜没有,一张都没有。电子数据已随着自然流水的冲刷,去到了另外一个不可知的时空以外。那些辞掉旧岁、喜迎新年时的笑脸,远的,近的,仿佛一瞬间从我脑海中消失了一样,越是用力想起,便想不起;越是努力记得,便越记不得。耳边是操场上的风,柔和无声,像有人在频频低语,听到的却是一片模糊。
眼望西方,天空正泛起道道紫红的霞光,金乌已沉沉地落到高楼的影子之下。流云仿佛从来不愿停歇似的,就顺着风的去向飘得渐远了。
二
回想上次去小姑奶家拜访的情景——那大概已是两年前了,高中刚毕业的我半蹲在老奶奶的轮椅边,她半耷拉着的眼皮总让人以为正在周公处寻访。我拉拉她缩在袖中的手,向她问好。她扭过头来,凝视片刻,又转向小姑奶。喉咙里是“汩汩”的响动,好一会儿才发出囫囵的声音。
“小耘,这谁呀?”
“我丙哥家的孙女,还记得不?”
老人家沉默了一会儿,似乎对这些词有点陌生,点点头,身子便又缩回了轮椅里,嘴颤颤地仿佛又要说些什么,却又不大乐意再开口的样子。二十分钟后,我推老奶奶到客厅向阳面晒晒太阳,她点点头表示赞许,末了,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,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叫了起来。
“小耘!小耘!来——”
小姑奶连声应着跑过来,甩落手上的水珠,右手手里还抓着把葱。
“这是谁家妮儿啊?俺咋没见过?”
小姑奶无奈地冲我笑笑,侧过身将轮椅推到墙边的另一侧,手把着一根小葱,教鞭似的,指着大相框角落里一张黑白照片中穿着一身中山装的男人,用超出和我说话两倍的声音,一字一顿地说,“这,是你大儿子,我哥”。
老奶奶稚童一般地用力点点头。小姑奶满意地“哎”了一声,又用手里那截葱白指向我,“这个”,又用葱头点点相片,“他的孙女,孙女”。像卖力教学龄前儿童识字的幼师,试图给老奶奶已然含混的记忆系统提供那么一丁点儿的线索。
老人家仰起头,似乎试图弄懂“孙女”这个词的含义,她眨眨眼,就那样定格着思索了几秒,摇了摇头,又恍然大悟一般,半张开嘴,拉拉小姑奶的衣角,困起,意思是睡意上来,不想再坐着了。
小姑奶“嗨呀”一拍手,对我爽朗一笑,“这,老糊涂了,哈哈哈,别奇怪。”她俯下身子向老奶奶,“成,老祖宗,推你回屋歇着,咱们晌午是喝黑芝麻糊,还是吃苞米面哇?”
三
花是会常开在记忆中的,因其将最盛的一面展露无遗,骄傲地、自然地,好像从不在意其他玩意儿在它叶上停留、来去那样,它尽管美它自己的。
可从前的我,却是顶不喜欢照相的。青少年时期缺乏自信,又因一头鸟巢般的短发,满面青春的印迹,羞于让彩色油墨下自己滑稽的面容留在照片上。
二〇一二年那年七月,姑姑一家从通化回到老家,临回去之前,奶奶主张大家一起去照一张全家福。印象中的奶奶似乎也是不喜欢这些的,甚至都没留有一张和她另四个姊妹的合影——大姊二姊在山东老家长住,从前是几年、现在是几十年都没见面了,只逢年过节通个电话——家里好吗?好。你那边也好?好得很。
那是个微凉的雨天,大家一窝蜂地挤进姑父的计程车。我老大不愿意地扒在父亲腿上,恶作剧般地按下车窗,雨点儿竞相往人脸上飞,劈头盖脸地。最后免不了挨一顿训斥,那是那个不算糟糕的日子里的唯一一点不愉快。
奶奶坐在照相馆的沙发上,伸着头看着相馆的工作人员一点一点地调整光线,再一点一点地修整画面中的瑕疵,最后露出极为满意的笑容。奶奶最后特地叮嘱相馆的人多印出来了几版,挂在墙上、压在茶几下,一时间家中各处都可见。最大的一张被镶嵌在大相框的右下角,倒也不算突兀,只是色彩明快而艳丽,同其它散落在边角中、有些大字报质感的黑白照对比鲜明。
那套全家福,像是堵住了什么缺口一样,使奶奶整个人都浮现出彩色照片那样的明快和艳丽,连剁饺子馅的声音都是清脆的了。
是了,从前我会如此写,“我素是不喜欢照相的”。可现今却体会到了这样的感受,影像的留存,正因其记录之真实可感而宝贵。多年后,谁能在记忆的长河中打捞起那些半浮的虚影呢?彼时的它们是那样的鲜亮、那样的真实,仿佛一伸手就在眼前似的……时过境迁,你再想触碰,再想抓住,却都一一消散如风了。谁又不想趁着事兴家和人团圆的时候,留下那段可视的记忆图景,给以后的日子瞻眄呢?所以,老相框的那一角,就这样成了白纸黑字上的一个红章子,给这一整框的相片都赋上了新时代的意义。
四
相框里的那些相片,并不齐整,家中每个成员的影像并没有都在。只是那么静静地,搁在墙上,被时时擦拭,从未落过什么灰。
我依然记得,相框里最中间的那张照片,是我异姓的三爷爷家的表姑,是从我才会下地、拖着学步车咿咿呀呀满世界乱叫的时候就被人指着说长得像的人。父亲后来同我说,因时值荒年,家中潦倒,最小的孩子,便是他三叔叔,被过继给了一户姓樊的好人家。直至世纪之交,家中有了新房,日子红火起来了,两家走动便也多了,说什么也是两家骨血里连着的一家人。
絮姑就是我三年级时,穿着照片里那件驼色呢大衣,走进我的世界的。
第一次见絮姑,正是她回乡结婚的光景。我不知她究竟多大年纪,也不知她是做什么的,只觉得有种莫名的亲切感,亲姐妹一般的。她喜欢拉着我去逛街,那时的我,还是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,不在意什么文静,什么端庄。我撒开她的手满大街跑,最后还是会跑回她身边。她为我买了一条贝壳项链——那五彩斑斓的闪着流光的“化石”,是平原旱地里长大的我从未见过的。她打开钱包,我瞥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青年的照片,便死缠烂打地盘问了好一会儿。自然,作为报答,我又拉着她去我家,给她弹我这周新练会的钢琴曲。
“我们宝贝会弹什么曲子呀?”
“就是前面的这个,对,《第一次丧失》,我刚刚学的!”
“可不可以……在姑姑婚礼上弹一曲?弹给我听,好吗?”
那时候我倒也不懂舒曼的《少年组曲》Op.68,不知这首曲子是哀悼罗伯特家那可怜的、亡故的鸟,也愚鲁地秉持着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”邪门观念。无知无畏的我便在婚礼当天把中速的浪漫曲弹得如同快板,两只小手飞也似地舞,直至把两段反复记号中的那段“主题再现”弹得令在座众人耳朵起茧子,手形都散了,手指漫无目的地敲击着,好像要让这已喧闹极了的婚场再多些聒噪的庆贺。
打那以后,絮姑随夫家去了青海,十几年过去了,我也没再见过她一面。那是第一次的见面,可是否是既长又短的两道人生轨迹交错的最后一面,尚不可知。她的面容模糊在时光的淘洗中,家中人从我小的时候就说我长得像絮姑,所以有时想起她,我便照照镜子,当作问候。
我忽地理解了为何絮姑要将姑父的照片那样小心地夹放在钱包里了。那些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图像,如同精神符号一般地镌刻在墙上,不断给内心深处那已褪色的影子描边、上色,让深爱的人能够永久地在心中伴着自己。再回首时,“咔嚓”一声,纵使老相片已泛黄,底片的橙红盖过了乌黑的发与小麦色的皮肤,可每一双眼,每一副面孔,不都正是美得淳朴又真实的理想模样吗?
后记
一次分别,即是一次远行。雷蒙德·钱德勒在他的《漫长的告别》中这样写道,“每当你说出‘再见’的时候,内心跃动的火光便熄了一分。”可那些留存着的油墨印品,仿佛要克隆出谁印象里的那个人似的,你这样地望着,好像山高水长也就不那么远了,好像于“岁月忽已晚”之时再见到对方,依然能够韶华如旧一样。
时光总是飞跑,你追在它身后的同时又忍不住回头看——却只有那些如同失焦的镜头拍摄出来的旧时影像,毫无美感的模糊一团。可在“咔嚓”一声过后留存下的,反而在这些虚影之中渐渐浮现出了彼时的模样,近的、远的、新的、旧的,没来由地连结在一起。好像成了一堵照片墙,在人的脑海中如隔海两国中间的界碑一样矗立着,把来自另一边所有不知其所起的思念与愁绪,化解成那些有光与影交织的、散乱却温馨的记忆残片。